第十二章 顽童（一）

  悠扬悦耳的钟声透过蒙蒙的山雾传入耳中，叶东岚一个激灵坐直身体，揉了揉睡意朦胧的眼睛，看见坐在前面的道童正在收拾书本。他恍惚了一下，反应过来早课终于结束了。

  教授这些年幼的弟子们早课的是一位鹤发松姿长须飘飘的道长，这位道长在纯阳宫辈分极高，连贺兰影见了都要恭敬地叫一声师叔祖。

  以叶东岚从小的家教，在这样德高望重的长辈的课上打瞌睡是极不礼貌的行为，但是无奈这位师叔祖爷捧着道经讲解时语调平缓，毫无起伏，极具催眠效果。叶东岚从小赖床惯了，来纯阳宫快两个月，还是不适应早起，所以每次上早课时，就算强撑着精神，也总是忍不住要打瞌睡，只是没想到这一次居然直接睡着了。

  所幸这位师叔祖爷从头到尾只是耷拉着眼皮念着手中的那本道经，仿佛入定一般，似乎根本不打算去看在坐的弟子到底有谁在开小差，有谁在打瞌睡。

  叶东岚正了正睡得有些歪的马尾，抚平被压皱的袖子，拿起书，跟着其他纯阳弟子一同走出大殿，心情比来上早课时轻快了不知多少。

  每天上完早课，叶东岚不必像其他纯阳弟子一样去太极广场练剑，贺兰影会来接他，带他去仰天池，亲自指点他剑法，然后再传授他阴阳之术。

  贺兰影做事向来严肃认真，一丝不苟，性子也有几分清冷淡漠，比起这位一上课就入定的师叔祖爷要严格许多不说，教东西时也不见得就比师叔祖爷更加生动有趣。但是叶东岚还是喜欢跟师父在一起，早课结束后就匆匆忙忙往外走，绕过纯阳殿外的大丹炉，三步并作两步跳下铺满雪的石阶，穿过两仪门，便能看到在太极广场前等待自己的师父。

  往常见了贺兰影，叶东岚必然会欢快地一路小跑过去，扑到贺兰影怀里，那模样活像一只粘人的小奶狗摇着尾巴撒娇卖萌，亲近自己喜欢的人。起初贺兰影还觉得徒弟这样有失礼数，但是转念一想，叶东岚毕竟年幼，又出身藏剑山庄，从小不知怎样被长辈们捧在手心中关爱呵护，现在独自一人离家在纯阳宫学艺，对身为师父的自己亲近一些也是在所难免。毕竟太过压抑小孩子的天性，反而会适得其反，于是就随他去了。

  叶东岚快步穿过两仪门，走下台阶时，脚步却顿住了。目光在太极广场上扫了一圈，竟然没找到师父的身影。

  正在不远处指点刚入门弟子练剑的阮鸣鹤，转过脸刚好看到站在两仪门前东张西望一脸无措的叶东岚。他三两步走到叶东岚面前，揉了揉叶东岚有些翘起的马尾，笑眯眯道：“小东岚，在找阿影吗？”

  叶东岚点了点头，道：“阮师伯好。”

  他跟贺兰影在一起时虽然越来越粘人还爱撒娇，但是在外人面前却总是一副乖巧懂事，谦和有礼的样子，典型教养好礼数周全的世家小公子。

  阮鸣鹤道：“阿影临时有事，让我来教你。”

  叶东岚愣了一下，心里不由冒出一丝失落，忍不住问道：“师父去哪了？”

  阮鸣鹤拉着叶东岚往前走，不在意道：“阿影接到门派任务，要下山一趟，估计晚上才能回来。对了，你们之前学到哪了？”

  晚上才能回来，要这么久吗？叶东岚低下头，心中失落更甚。他正欲答话，却见前方走来一个神色匆忙的妇人，那妇人见了阮鸣鹤仿佛见到救星一般，拉住他道：“道长，我的孩子不见了！”

  山上时常有来参拜的香客，但是很少有带着小孩上山的，阮鸣鹤见妇人满脸焦急，温声安抚道：“施主先别着急，您是在何处与令郎走丢的？”

  妇人指着太极广场附近一处挂锁的地方，声音有些不稳：“我刚刚在那里挂平安锁，孩子明明还在我旁边，结果转眼就不见了，他该不会……该不会……”说到这里，已经不敢再说下去。

  纯阳宫挂锁的地方一般都临近悬崖，下面就是深渊，妇人的话虽然没有说完整，阮鸣鹤还是一下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。

  不等阮鸣鹤回答，妇人已经忍不住掩面哭了起来：“我就这一个儿子，若是他出了什么意外，我该怎么办……”

  阮鸣鹤尽力稳住她的情绪道：“也许令郎只是趁您不注意去别的地方玩了，令郎长什么模样？我让人帮您找找，应该很快就能找到，您别担心。”

  估计他也没见过这个阵势，一时间有些手忙脚乱，这时正好路过两个巡逻的玉虚弟子，阮鸣鹤抓住其中一个，将事情说了一遍，吩咐他们照着妇人描述的长相赶紧找人。

  虽然纯阳宫尚无香客跌落悬崖的先例，但是大人粗心，带着孩子到悬崖边挂平安锁，孩子懵懂无知，失足坠崖也不是不可能。想到这里，阮鸣鹤心头一跳，再看向面色惊惶、脸上犹带泪痕的妇人，心中有些不忍，将叶东岚拉到一边，低声道：“你在这里陪着她，我去悬崖下面看看。”

  阮鸣鹤离开后，就连太极广场上练剑的弟子也被惊动，纷纷丢下剑寻找与妇人走散的孩子，原本一片清净的纯阳宫，这时候此起彼伏都是呼唤孩子姓名的声音，连绵不绝，回荡在在太极广场周围。

  叶东岚看着忽然就变得乱作一团的太极广场，又看了看还在哭的妇人，他从未遇到过这种事，不知该怎么安慰，只能静静站在一边。他看着山门的方向，想到了下山办事晚上才能归来的师父，思绪忽然不合时宜地飘远了。

  若是平时，这个时候已经跟师父在仰天池练剑了。

  叶东岚从小体弱，藏剑山庄的剑法只是断断续续地学，根基不好，重剑拎不动也就罢了，握剑的姿势也不太标准，贺兰影指点他剑法时，会从身后扶着他的胳膊一招一式地教他如何握剑如何用力，细心地为他讲解其中的窍门。

  刚开始学习阴阳之术，叶东岚总是静不下心。他和贺兰影一起坐在仰天池中间的石头上，仰天池水气弥漫云雾缭绕。有一次叶东岚偷偷睁开眼睛看向在身边打坐的师父，贺兰影周身环绕着柔和的淡蓝色真气，眼睫发梢仿佛都结了一层薄薄的霜。此时的他还不懂得什么叫作惊艳，只是觉得这样的师父十分好看，一不小心就看入了神。后来他经常忍不住在打坐时偷偷睁开眼睛去看静坐在身侧的师父。

  师父说过，无论何时，于修炼上都不可懈怠，若是师父知道自己打坐的时候经常开小差，一定会生气的吧。

  正这么想着，叶东岚忽然感应到什么似的，扭头看向天街的方向。

  华山上的天街，街如其名，冷清不似人间。因为纯阳弟子很少下山的缘故，可以在天街买到一些日常生活用品和粗糙打制的武器。穿过天街，是白雪皑皑的山道，沿着山道往前，就是叶东岚初来纯阳宫那一日，贺兰影提醒过有凶兽出没，不可靠近的霜华林。

  叶东岚看见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男童，正偷偷摸摸地从天街的酱料商铺后探出半个身子。男童看着刚刚从酱料铺前走过的两个寻人的纯阳弟子，稚嫩的脸上写满了恶作剧成功后的喜悦。

  他似乎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，扭过头正好与叶东岚四目相对。男童愣了一下，迅速躲了起来。

  叶东岚瞬间意识到对方可能正是大家正在寻找的那个孩子，正想着要不要叫人过来，便听见天街那里传来一阵惊喜的叫声，“找到了！”

  原来他为了躲避叶东岚的目光，不小心踢翻了墙边的坛子，正好惊动了前面的两个纯阳弟子。

  妇人找回孩子，对纯阳宫的道长感激不尽，临走时还不忘千恩万谢。阮鸣鹤从悬崖下面上来之后，看到母子团聚，小孩也没出什么意外，松了口气，领着叶东岚去仰天池练剑。

  就在他和叶东岚都转过身时，跟在母亲身后的那名男童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，嘴角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。

  一小团不易察觉的白光从他的身体飞出，男童顿了顿，脸上笑容褪去，露出一副茫然的神色。妇人在旁边催促了一声，男童回过神来，挠了挠头，拉着母亲的手，与她一同向山门外走去。

  叶东岚摸了摸忽然感到一丝凉意的脖子，疑惑地看向天空。

  刚才下雪了吗？